如此看来,究竟如何看待后人类,如何对后人类主体问题做出更有价值的分析,目前仍然在路上。本文在反思几种代表性后人类主体话语和吸收其有益成果的基础上,提出“媒介性主体性话语”,尝试对后人类主体问题进行一种新的阐释。媒介性主体性话语有两个理论前提,都来自现象学研究的启发。首先,要对人类生命形态和主体、后人类生命形态和后人类主体做出区分。这一点不仅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而且在诸多后人类主体话语那里都缺乏认识,似乎两者可以混为一谈。本文认为,生命形态是流动性的物质现实,这一点不可动摇,在这里的确需要坚持“活力论”的物质一元论;主体和主体性属于话语范畴,是在一定前提下——关系、历史、场域中关于生命呈现方式和活动状态的解释。生命形态和主体要区分开来,但它们不是一种二元分离关系。它们处于不同层次,又紧密关联,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话语表述。其次,本文反对现成论的主体话语,而是追求真正的、落到实处的生成论话语模式。现成论话语把主体看成是脱离具体关系、语境、场域的和已然的、不依靠条件就可以独立存在的实体,这也是很多后人类话语中把生命形态与主体相混淆的内在原因。生成论话语则以生命形态的活动为前提,以关系、语境、场域为条件,认为没有一个脱离这种前提条件的孤立静止和已完成的实体性主体,脱离了上述前提条件的生命形态不能称其为主体,主体永远是生命形态在活动中和上述条件下具体的生成性存在者。建立这样的思维方式才能把主体从实体性概念、主客二元对立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沼中解放出来。媒介性主体性话语以媒介化赛博格的生命形态为物质基础。本文认为,除了文化隐喻意义外,赛博格不应被无边际地泛化。在媒介学视角下,可以提出媒介化赛博格,作为赛博格的一个类别。媒介化赛博格也以跨自然/人工、自然/文化、自然界/机器的界限及其实现人的能力增强为基本特征。不过,它更强调的不是一般性对抗自然的能力,而是接受和处理外界信息的能力,即它作为“生控体系统”和世界联接、交融、交流、形成信息系统的能力。与此同时,媒介化赛博格强调自然有机体与作为“假体”的媒介物的亲密关系,强调假体媒介物已经构成了人类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媒介即人体的延伸:“如果轮子是脚的延伸,工具是手、腰、臂的延伸,那么电磁技术似乎是我们神经系统的延伸,更重要的它是一个信息系统。它首先是一个反馈系统或环路系统”(McLuhan 62)。传统媒介是人的肢体的一般性延伸,与人体之间不能形成赛博格。而电磁、电子技术可以成为神经系统的延伸,和人体之间可以构成信息系统,此即媒介化赛博格。媒介化赛博格需要人体与假体之间紧密伴随,须臾不可分离。此处已经标识出了一个重要方面,也是最为关键之点:有机体和延伸假体之间形成了信息通道,实现信息在“碳元素为基础的有机部件和硅元素为基础的电子部件之间相互流动,就像碳和硅在同一个系统中流动一样”(海尔斯2)。按照上面的几点规定,媒介化赛博格包括如下四种典型形式:(1)在人类有机体内嵌入或植入高科技物质媒介并能与有机体相融的新生命形态;(2)人类与数字化计算机、网络等高科技媒介结合成为亲密互动共生关系,形成人—机(媒介)联合性生产者;(3)属于第二类的进一步技术化,出现了人体和数字影音形象互动的虚拟化身;(4)作为生命体内在组成部分的高技术化媒介已经体现出生物性的“自我进化能力”,即出现了媒介生命化的倾向。在媒介化赛博格中,形成了一种“个体(肉体—意识)—媒介—身份”的生命结构。这里的个体即一般哲学解释的有机体(肉体)和和意识的结合。传统主体性哲学中的主体就是肉体与自我意识结合而成的个体和社会身份的叠加,具体可以展开为“肉体(身体)—意识(精神)—身份”的封闭结构模式。而主体之所以称之为主体亦即主体性,即作为个体的人或者个体为单位的群体在面对世界时,在意识特别是其中自我理性的作用下,能够能动性地作用于对象。在媒介化赛博格这里,与世界建立起的认知、体验、实践等关联性和主体性的发挥,不是由生命个体单独实现,它超出了上述个体,已经把“肉体(身体)—意识(精神)”组成的个体结构模式扩展为了一个更为扩大性的生命结构。这里的生命,不是传统主体性哲学中的那个人类生命,而是吸收后人类话语中普遍存在的智慧生命的涵义,认为信息编码就是这种生命力的突出表现。但它不是一个把所有存在者都囊括其中无边的生命大集合。在这种生命形态中,人的生命个体是其中一个部分,高技术化的媒介已经从原来的外在于有机生命的外物,进入到了生命结构内部,并构成了其中的必要成分,最后是社会文化叠加其上而形成某种社会身份。如此,一个“个体(肉体—意识)—媒介—身份”的生命结构得以形成,此即媒介化赛博格生命形态的基本结构。 在媒介化赛博格生命形态及其结构基础上,谈论后人类主体和主体性,形成的就是媒介性主体性话语。通过前面的铺垫,媒介性主体已经不难理解,它即一定关系、语境、场域条件下活动着和处于生成着的赛博格生命形态。媒介性主体在活动中所体现的性质即媒介性主体性。媒介性主体在活动中呈现出的整体面貌即媒介性存在方式。需要强调的是,一旦媒介性生命形态成为媒介性主体,其结构中各要素各环节也将纳入流转生成状态,这里既无实体,也无中心。媒介性主体话语吸收信息论世界观的基本理念,但反对信息主义后人类主体话语中意识信息和身体载体二元分割的观点。因为“媒介即信息”,媒介与信息不可分离。如果我们的人的意识可以还原为信息,这个信息并不能与赛博格生命体(自然有机体和与之亲密关联的媒介)这一载体媒介相分离。海尔斯说:“信息总是必须在某种媒介中存在,不管那种媒介是刊登香农方程式的《贝尔试验杂志》的书页,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计算机生成的托普地图,还是显现虚拟世界的阴极管。其要点是:从物质基质上提取信息只是一种想象,更为重要的是,相信或设想信息可以独立于具体显现信息的媒介而存在的想象,会将整体性存在的现象建构成一种物质、信息二元性的东西”(海尔斯17)。媒介性主体性话语接受将世界解释为信息模式的观念,但这个信息是与媒介不可分离的信息,是媒介中生成的信息。落实到媒介性主体中,永远不存在脱离媒介性赛博格生命形态的意识和信息。媒介性主体性反对主体消解论,始终承认在世界关系中总会存在着主动性、主导性和被动性、被主导性的不同方面的。但这个主动性或主导性既不表显为唯我独尊,“我”压制、统治、支配“他”,也不是靠“我”隐秘地唤起、支配“他”,象征性地给“他”一个主体的位置,再实现所谓主体间关系。而是通过生命结构中个体的媒介项直接联接、邀请、聚集、容纳、谋和对象或其它世界要素,使之建立起一种网络化关系。此时,媒介性主体性具体呈现的就是主动联接、邀请、聚集、容纳、谋和世界、与之联结和交融的活动性质,是主体制造、储存、处理、接受信息的性质。在此过程中,个体项和媒介项相互催发,又相互制约。在媒介项的制约下,个体项不得不克服自我意识的膨胀,始终把能量释放在与世界形成的网络化关系中。当媒介性主体形成、媒介性主体性显现时,一种特殊的后人类存在方式——媒介性存在方式也出现了。如上,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人文学术在反思现代性个体主体性和主客对立模式之余,一直向往和追求主体与世界的交流对话、交融共生的存在方式。在探索过程中,理论家们越来越发现,这种理想存在方式的形成,需要技术媒介作为生命体与世界之间的联接项。比如胡塞尔就注意到书写技术可以改变意义的现象。海德格尔以锤子为例,对工具在“上手状态”如何抽身而去、从对象性工具转变为媒介,从而促成“此在”形成“在—世界中—存在”现象,进行了分析。梅洛-庞蒂则直接抓出了身体媒介,作为人与世界打交道的必须中介。相对而言,以唐·伊德为代表的后现象学的研究更有针对性。伊德认为,现象学所说的“具身化”(Embodiment)中应内在包含着技术媒介要素,技术之于人的生存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同时,“变更”现象中,须臾离不开技术,是技术带来了人知觉的“放大—缩小”效应。针对胡塞尔的意向结构,伊德提出,应该在“对……的意识”(consciousness of)的空白处插入技术媒介,“技术可以成为‘意识自身’的媒介,技术可以占据‘对’(of)的位置,而不仅仅成为某种对象”(伊德 30)。无疑,这些研讨是很有见地的,一定程度上,它们把技术媒介提高到了存在论高度,使更源初性的存在关系隐约可见。不过,理论家们还是把分析对象限定在“人类”存在者范围。此处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是,对于传统低技术化时代而言,受技术条件限制,对象性工具向媒介的转变是有限的;二是这里的媒介技术是外在于主体的,还只是“存在之域”意义上的。现在将视点转向后人类,意义可能大为不同。在媒介化赛博格中,媒介已经构成了其物质生命形态结构的内在部分,在个体要素“对……的意识”(Consciousness of_)的空白处不是生硬地从外部插入一个技术媒介,而是本身具有,无论是有机体内植入媒介,还是虚拟化身和具有“自我进化能力”的计算系统,都已经和个体中的意识要素结为一体。这样,生命体一边是联接、邀请、聚集、容纳、谋和世界能力的增强,一边是向世界的不断生成,流淌,甚至融化。最后,主体、世界、“存在之域”合而为一,一种真正融合共生的存在方式才可能形成。 【引用作品】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Clark, A..Natural-born Cyborgs:Minds, Technologies, and the Future of Human Intelligenc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多尔迈:《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Deleuze, G., and Guattari F., What Is Philosophy?London:Verso,1994.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录》,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陈静、吴义诚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海尔斯:《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胡塞尔:《胡塞尔选集》(下),倪梁康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科学》,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拉康:《拉康选集》,禇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Macpherson,C.B..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Hobbes to Lock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McLuhan, M..Understanding Me:Lectures and Interviews.Ed.Stephanie McLuhan and David Staines.Toronto:McClelland & Stewart,2003.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麦永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汪民安 陈永国编:《尼采的幽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 点击下方图片查看完整获奖论文名单: